咸丰十年的一天,下面报来一份材料,说湘乡人文辅卿表现很好,在筹措资金方面很有创意。曾国藩批示说:用人就是要用没有官气而有条理的人。如果他照这两句话去做,将来即使做了封疆大吏也不可更改。如果有像文辅卿这样的人才,希望你们多推荐几个就更好了。
咸丰十年七月,他给在江西主持理财的李桓和李瀚章写信,谈及四项标准:
“国藩于江西绅士熟识无多,闻见亦不甚广。即于湖南绅士,亦不似润帅之博采广询,左右逢源。仍求阁下就近悉心搜罗,或函商意诚,于湖南厘卡最得力之员,借用一二人,将来即可保作江西之官。如尚未在厘局当差者,亦可仿湖北之例,楚材晋用,但当礼罗江西贤绅,兼进并收,不宜过示偏重,使豫章才俊,有向隅之感。其自湘来者,先给薪水,优加礼貌,不必遽授以事。收之欲其广,用之欲其慎。大约有操守而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本此四者以衡人,则于抽厘之道,思过半矣。务求及时罗致,鄙人亦当帮同采访。”
这里提出的四条还仅限于理财人员,后来将它发展到适用于文职官员,并向各处推广。他仍然给二李写信说:
“前寄一函,道及求人之法,须有操守而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日来以此广告各处,求荐才以辅我不逮,尚无应者。两君物色得人否?大抵人才约有两种:一种官气较多,一种乡气较多,官气多者好讲资格,好问样子,办事无惊世骇俗之象,语言无此妨彼碍之弊。其失也,奄奄无气,凡遇一事,但凭书办、家人之口说出,凭文书写出,不能身到、心到、口到、眼到,尤不能苦下身段去事上体察一番。乡气多者好逞才能,好出新样,行事则知己不知人,语言则顾前不顾后,其失也一事未成,物议先腾。两者之失,厥咎维均。人非大贤,亦断难出此两失之外。吾欲以“劳苦忍辱”四字教人,故且戒官气而姑用乡气之人,必取遇事体察、身到、心到、口到、眼到者。赵广汉好用新进少年,刘晏好用士人理财,窃愿师之。请两君仿此格式,各荐两三人。“
这里提到的“赵广汉好用新进少年,刘晏好用士人理财”,前者取其没有圆滑习气,敢作敢为,没有框框,勇于探索,锐意进取;后者取士人的自尊心强,不至于做出出格之事,尤其是廉洁,对每日 与钱财打交道的人,更为重要。后来,他还特别提出:
道府大员少用为好,如厘卡用秀才,营务用末弁,也有好处,盖职卑则感激易生,新近则习气尚浅,故号令易行,江西厘卡多用官员,少用寒士,远不如两湖之旺,就是明证。
以下解释这四句话的意思。
第一是有操守。
过去有一句话说:“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得太平。”还有一句话:“国乱思良将,家贫思贤妻。”这两句话所讲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即能力的重要。操守是一个人为人,特别是做官员,做领导的一条底线,是一条永远不可逾越的红线。中国从很早的时候,至少从三国时期,就形成了约束官员的三条标准,也就是“清”、“慎”、“勤”这三个字。所以,曾国藩把文官的第一条标准定位为“有操守”。
操守含有两个意思,第一个含义是“要清廉”,为官不清廉,老百姓怎么能服气?第二个含义是有节操,有节气,有一种临事不惧、临难不苟的胸怀和修养。他说,下属获得上司偶然青睐,但操守有问题,还是不能持久,手下的人也不会真心佩服你。即使你的权势可以压他一级,但他心中不会服你,所以曾国藩特别强调,做领导要有操守。
第二是没有官气。
曾国藩提出:一个人无论发展到什么程度,如果官气很重,这个人的发展就已经受到局限,不会再有大的发展了。所有的讲话都是由秘书写出,讲官话,说官气,这种人一个都不能用。“官气”也就是今天所讲的“打官腔、说官话”,做事情总是瞻首顾尾,首先考虑自己的乌纱帽。他说,官气就是“圆滑取巧、心窍太多、敷衍塞责、不能负巨艰、担大难”。艰难的事情来了,经受考验的时候到了,但是你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担当大任呢?
没有官气,用曾国藩自己的话说,就是用人以质朴为尚,不应专取才华。虽说用人只是用他的才能而已,其他根源的东西无须深究,但也必须足以驾驭,这样才能为我所用,而不致受牵累。人的才品,虽然多有不同,然而只有质朴才能长久。探究起来,以质朴为主而用人的过失不过十之二三,单以才华而用人的过失则常十之八九。
咸丰九年六月,曾国藩给郭嵩焘讲了这样一则笑话:
说是过去有一个大盗专以盗富家人的棺木为业,有一天他找来工具,好不容易挖开了棺木。这时,从棺椁中忽然有个人坐了起来,对盗贼说:“我是伯夷呀,你有什么事要讨教吗?”盗贼吓得要死,立即跑得远远的。过了几天,他又换一个山丘开挖,刚打开墓门时,看见以前从棺木中坐起的那个人尾随而至,对盗墓人说:“这是我的弟弟叔齐的冢墓啊1盗贼也立即跑了。曾国藩随后发挥说:“我们现在将巨饷、香饵放到深冷的水中,正好比向伯夷、叔齐的坟冢索要珠宝、玉匣一样啊1曾国藩说:“这则笑话可以有多种理解。一种理解是,伯夷、叔齐本来是清正之人,盗墓贼找错了人;另一种解释是盗墓贼只认金银财宝,对伯夷这样的人才望而生畏。它告诉我们,必须推诚扬善,不能口里到处喊缺人才,见到真正的人才反倒视而不见。”
第三是多条理。
曾国藩“相人口诀”当中就有“若要看条理,全在语言中”。他打了一个比喻说,庖丁解牛在外行人看来,这样复杂的一头牛,庖盾快就能解得很清楚、很伶俐、很利索,因为庖丁找到了诀窍。我们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每日
用得着的不能太繁多,两句话就够了。一本书也好,古人流转下来的典籍也好,概括起来,可能就是几句话,你千万不要把它变复杂。总之,把很多复杂的事情变为简单,就是曾国藩所说的“有条理”。
“多条理”,不但是工作方法,而且也是一种能力。
咸丰九年十月,他对李榕说:
凡与诸将语,理不宜深,令不宜烦,愈易愈简愈妙也。不特与诸将语为然,即吾辈治心、修身,理亦不可太多,知亦不可太杂,切身日日用得着的不过一两句,所谓守约也。
这里的“守约”,就是有条理。曾国藩于咸丰十年四月二十日署理两江总督,这也是他第一次做封疆大吏,兼有兵权和财权、人事权。当月二十八日午刻,曾国藩从官文的咨文中,得悉他以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本营员弁纷纷前来道喜。午饭后,他当即与李元度等人讨论“时事应如何下手”。随后多日,他不厌其烦地与幕僚等讨论,又与胡林翼等通信,商酌大局。经过一个多月的思考、调研,特别是在听取各方面的建议后,曾国藩总结出当前应着力做的十个方面的事情。他在七月二十九日的日记中,形成了做封疆大吏的主要点,把“治事”分为四类:兵事、饷事、吏事、文事,而把“治之之道”归结为三端:剖析、简要、综核。他具体解释道:
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来,先须剖成两片,由两片而剖成四片,由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剖愈悬绝,愈剖愈细密,如纪昌之视虱如轮,如庖丁之批隙导款,总不使有一处之颟顸,一丝之含混。简要者,事虽千端万绪,而其要处不过一二语可了。如人身虽大,而脉络针穴不过数处,万卷虽多,而提要钩元不过数句。凡御众之道,教下之法,易则易知,简则易从,稍繁难则人不信不从矣。综核者,如为学之道,既日知所亡,又须月无忘其所能。每月所治之事,至一月两月,又当综核一次。军事、吏事,则月有课,岁有考;饷事,则平日有流水之数,数月有总汇之账。总以后胜于前者为进境。此二者,日日究心,早作夜思,其于为督抚之道,思过半矣。
他将“剖析”列为第一方法或工作步骤。实际是指如何下手,如何抓住主要问题,找到解决问题的症结所在,他提出“庖丁解牛”这一日常生活中的成语典故等方法。概括说来,是说条分缕析,要把各种事务集中起来,分清主次、轻重、难易、缓急。
曾国藩说:大凡办一件事情,其中常常有互相曲折交汇之处,如果一个地方不通,那么处处都会受到牵制。
这段记载非常珍贵,也是曾国藩的工作方法和提高效率的最佳指导思路。而要点仍是有条理。
大言就是放空话、说大话。他说这是文人习气,或者是书生本色。书读得多了,胸中自有些墨水的人,往往认为天下事情容易,所以经常放言高论,不着边际,说话没谱。他说,这种人绝对不能用,少大言,就是要讲实话,讲真话。
咸丰十一年,曾国藩为教育手下人,写了著名的“教令”,要求必须遵守,后来命名为“劝诫浅语”。在劝诫本省乡绅、外省客游之类四条中,第三条为“禁大言以务实”,内容是:
以诸葛亮之智勇,不能克魏之一城;以范仲淹、韩琦之经纶,不能制服一隅之西夏。因此知兵事之成败利钝,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近年书生侈口谈兵,动辄曰克城若干、拓地若干,此大言也。孔子曰:“攻其恶,无攻人之恶。”近年书生,多好攻人之短,轻诋古贤,苛责时彦,此亦大言也。好谈兵事者,其阅历必浅;好攻人之短者,其自修必疏。今与诸君子约:为务实之学,请自禁大言始;欲禁大言,请自不轻论兵始、自不道人短始。
他在回复方子白的信中说:“古代以询事、考言二者并重。询事就是考察人才对事情的看法和解决方案。考言就是考察人才的语言能力、逻辑性,有无条理。凡人才高下,视其志趣,卑者安流俗庸陋之规,而日趋污下;高者慕往哲盛隆之轨,而日就高明。贤否智愚,所由区矣。”而对品行的考察更为重要:
大抵观人之道,朴实廉介为质,有其质而傅以他长,斯为可贵,无其质则长处亦不足恃。
曾国藩还把人才概括为高明、卑琐两大类,而对待这两类人,办法也不同。他说:
:高明者好顾体面,耻居人后。奖之以忠,则勉而为忠,许之以廉,则勉而为廉。若是者,当以吾前信之法行之,即薪水稍优,夸许稍过,冀有一二人才出乎其间,不妨累示假借。卑琐者,本无远志,但计锱铢。驭之以严则生惮,防之稍宽则日肆。若是者,当以两君此信之法行之,俾得循循于规矩之中。以官阶论,州县以上类多自爱,佐杂以下类多算细。以厘务论,大卡、总局必求自爱之士,宜用鄙信之说。小卡、分员不乏算细人员,宜用来信之说。邵位西之意,亦与两君相同。而鄙说要不可尽废,祈参用之。
高明的人进取心强,不想被别人超过。所以,对这种人,曾国藩提出要正面引导,积极引之向上。可以归纳为积极的用人方法,有三条:第一,薪水要高出一般人员,大体在一倍以上;第二,对他的提拔和夸奖,要比平常人多一些;第三,对他应该多放一些权力,不能按照一般人那样来做。
对待卑琐的人,就不一样了。在曾国藩看来,卑琐的人没有远大的志向,看到的只是目前,锱铢必较,一分一毫也不能少他的。对这种人要求严一点儿的时候,就会忌惮;防范稍微宽一点儿的时候,这些人会一天比一天放肆,最后做出出格的事情。对这种人应该怎么办呢?曾国藩说,要让他循规蹈矩,每日 用规矩和准绳来约束他们,给他们画杠杠,画条条,画框框,不能逾越。
曾国藩说,按照官阶来论,州县以上的人大多自爱,属于高明之士。“佐杂”这些人都属于“算细”,就是每日
精打细算,惦记自己既得的利益会不会受到损害,是卑琐者。
李瀚章是李鸿章的哥哥,当时在曾国藩那里是主管理财的财务大臣。曾国藩曾经给李鸿章写过一封信,他说,以厘金来论,大卡、总局就应该求自爱之士,这些廉洁的人要求自己就很廉洁,应该用他们的办法;而对小卡、分员等下面派出的一些文员,应该对他们“算细”,就是用规矩准绳,让他不越雷池一步。曾国藩再三强调,他愿意效仿赵广汉和刘晏理财。赵广汉用“新进少年”,这些人平时有自己的抱负,但没有自己的舞台。曾国藩给他们搭一个舞台,让这些人实现自己的抱负,施展自己的本领,使他们各显神通。曾国藩说:“我愿意效仿他们两个人,赵广汉用的新进少年,没有官气,没有圆滑之气,敢作敢为,没有框框,所以当时开创的局面生机勃勃。刘晏多用士人理财,士人必定有自己的自尊,有一个良知,有一条自己的红线不可逾越,所以士人不会做特别出格、贪婪的事情。”
江西、湖南和湖北三个地方,同样的人力和物力,两湖筹集来的钱要比江西多得多。曾国藩给李瀚章写信,让他反思一下,说:“你在江西主持财政的时候,为什么筹到的钱就没有两湖旺?道理在哪里呢?我想,可能最重要的还是在于两湖这个地方用的是新进少年或士人来理财。但是,你在江西用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用的都是道府以上的官员,这些官员官气太重,而且还有一些自己的小算盘。以后,你应该向这个方面来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