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我倍感困惑。因为学术交流,曾经两次短暂去过台湾。回来之后,我逢人便说,在我去过的有限的地方中,台湾最好,让人有回家的感觉。行走在台北、台南的大街小巷,我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在此过程中,也认识一些台湾学界朋友。不伦新雨旧知,普遍温文尔雅,中庸平和,不像大陆学者那样庸俗粗鄙,张牙舞爪。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去过台湾的朋友多有这种观感。比如,有大陆访客在媒体上称赞台湾风俗善良醇厚,人民不焦不躁。
这种观感,也许来自于两岸过分悬殊的反差,或有溢美之处。但我相信,这种观感是可以获得某种可信的解释的。这个解释就是,两岸的文化底蕴不同。大陆经历过几十年的文化革命,传统被破坏殆尽,尤其是宗教和历史地形成的人民之间的社会交往网络遭到严重损毁。社会的教化体系基本崩塌,人的生存、人与人的关系回到了某种“自然”状态。相反,在台湾,虽遭受现代性侵蚀,传统终究没有遭受人为的强力破坏。在台南,随处可以看到民间信仰的庙堂。因而,社会教化体系仍然在发挥作用。这一点也就可以解释,台湾社会何以生长出中华文化圈内最为发达的慈善、公益事业体系。我经常想,大陆文化的提升、大陆民众风俗的改善,迟早要依靠台湾的反哺。
因为有这印象,面对媒体关于台资在大陆企业的负面报道,比如台资企业员工的福利待遇比较低下,或者富士康员工频繁自杀,我一直有点不解:台资在大陆的企业,为什么不像台湾的中华文化那样善良醇厚?
对台湾企业在本岛的生态、文化,我也没有多少了解。但可以推测,台湾人在本地开办企业,自会把中华文化,当然包括其主干——儒家伦理——运用于企业经营管理之中。关于儒家伦理,人们通常认为,它侧重于亲情,把家庭、家族关系当成处理各种社会关系的模板。有企业文化专家也说,台湾企业注重于在企业员工中间塑造一种“类家族”的气氛,比如营造亲情、家庭气氛,培育员工和睦、勤奋的精神等。
这样的企业文化确实可以收到很多正面效果。尤其是,如果在一个同质性社区,或者在一个熟人社会中,这样的企业文化、气氛是非常美好的。不过,这样的企业文化具有其内在局限性。一旦离开这样的社区,进入陌生人社会环境中,这种企业文化极容易扭曲: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结成一家亲的。因为隔阂,大陆人民的精神状态与台湾有很大差别,台湾干部与大陆员工之间就存在较大隔阂。这可能是大陆台资企业在雇主人气榜上总是居于下游的根本原因。
同时,目前进入大陆的台湾企业,多集中于电子行业,早期多以“代工”方式起家,一切都为控制成本让路的经营策略。这种企业形态会导致类家族式管理理念发生一种令人震惊的变异:管理者营造亲情,仅仅是为了压榨员工的血汗。管理者还是家长,但温情脉脉的慈父,现在已经变成了拼命追求家庭成员剩余的严父。而在管理者眼里,并不觉得这样的变化有什么不自然之处。他认为,既然大家是一家人,那就应当。有难同当他这样压榨每一个人,并非只为他的利益,而是为了整个家庭的利益——他唯一遗忘了一点:在这样的家族中,永远都无法达到有福同享的时候。
不过,我马上要补充说,上面我关于台湾本地企业、台资在大陆企业的企业文化、管理者心态的说法,大多基于猜测。也许,台资在大陆企业招徕那么多批评,完全是因为其他原因。
我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台资在大陆企业长期得到诸多负面评价的原因不论是什么,台资企业所能采取的唯一态度是自我反省,这也是儒家为人处事的基本原则。而进行种种反思,台资企业其实有非常优越的基础、参照系,那就是台湾善良醇厚的文化,这种文化背后的儒家仁爱精神。
对台资企业家来说,到大陆投资,当然不能说不是为了赚钱而来。但是,儒家文化向来不认为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其实,所有的文化都不这么认为。开办企业的结果必然是构造出一个社会:投资人、管理者与员工,乃至于与上游的供应商、下游的合作伙伴,以及最重要的消费者,形成了一个共同体。那么,按照儒家伦理,让这个共同体内的每个人的人格得到尊重,生活得到保障,生命得到发抒,互爱互助,恐怕就是每个人,尤其是投资人、经营者的首要道德义务。台湾投资者、管理者当不难理解这一点。假如他们能够把这些贯彻到企业中,那么,台湾投资人、管理者不仅能够更为心安地收获利润,也能为传统文化在大陆的复兴做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