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峰会上,某国内大佬讲道:“跨国公司为什么在中国都水土不服?因为外派的职业经理人都只是取悦老板,无心关注业务!”台下某美国大佬闻言暗喜,以为得了真经,于是决定给自己的中国团队充分放权,结果呢?他的中国团队产生了严重的贪腐行为,这不,最近正忙着整顿肃清呢......
这看似是个笑话,却反映了跨国企业在总部外设立分支机构时,管理上的两难处境:管紧了,都成了欺下媚上的监军;管松了,又成了割据一方的恶霸。与这种奇妙的生产关系相适应,你看到的外企老板,多是一副喝不喝老端着的劲头儿。
在从望京到大北窑的土地上,栖息着成百上千的外企老板,其中约80%说话中英夹杂,穿着带有浓郁的八国联军遗孤神韵,约90%对任何产品和市场质疑都回答“这是global strategy”,约100%只有在听到“headcount、promotion、global pay”时才会精神振作。
在实用主义盛行的本土企业看来,这近似于行为艺术,他们把这样的人群从植物学上命名为奇葩。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群彻底脱离了生产力、专门从事生产关系的“高尚人群”呢?为了研究此事,让我们先把目光投向广袤的南亚次大陆,那里有我们需要的恰当隐喻。
婆罗多大地上的原住民,是达罗毗荼人;后来,从开伯尔山口挤过来一群雅利安人,迅速征服了次大陆,可是,作为空降的统治者,既不能深入了解风土人情,也无法快速同化土著,怎么才能建立起稳定的新秩序,让当地人能心悦诚服呢?
其实,外企老板来到“东土大唐”,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您既没吃过煎饼果子,也没看过甄嬛传,还一嘴的色唐纲,怎么跟“土鳖们”打交道,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地效忠呢?我们发现,这样的环境下,外企老板跟当年雅利安人的解决方案,方法论是相通的。本土企业管理者的要诀,在于战略、人才和组织,这一点在 《怎样在大公司混成中层干部?》 一文中已有详细论述;而外业管理者的要诀,则在于神性、分工与仪轨。
神性
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雅利安人统治方法的重要精髓,是“强调自己的神性”。你们不要以为,山的那边来的只是一群白精灵而已,他们是梵天大神的首级变的,生来就是为了传达神谕,统治你们这些下等人的。这个故事讲得多了,大家也就信了,从此不再认为自己也能觊觎这些神奴的社会地位。
对外企老板来说,首要的也是让“土鳖们”相信,我们这些总部派来的人,是具有神性的!且不说我们北美大学肄业的学历,就是这副颐指气使、优雅傲慢的语气和神情,你们这群“土鳖”练得出来么?所以嘛,我干着比你们轻松的活儿,像空姐一样整天在头等舱里飘着,拿着数倍于你们global pay,这都是不可改变的宿命啊!
如何让“土鳖”们相信你的神性呢?某前辈老师悄悄告诉我,关键是在管理过程中,想方设法将总部来的信息神秘化,从而显得只有自己才能解读其中要义。
我有个朋友,留洋回来在大外企当领导,每当总部搞什么新战略,来了什么新老板,开了个新方向,他就用瞧着眼晕的生僻词汇,发一封故弄玄虚的email,再找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拉上几个总部来打酱油的,召开一个all-hands。席间涕泪横流,表示坚决拥护总部的英明决定,誓与竞争对手同归于尽,然后在台上手拉手拍个照片。
我开始还纳闷儿,你扯这些片儿汤话干啥呢?后来见得多了也就明白了:说什么不重要,关键就是要造成一种气氛,让大家伙一来不知所措,二来相信跟着我就一定吃吃香的喝辣的。
作为具有神性的人,自然也不能多谈跟生产力有关的事儿,那就混同于一般群众了。没事儿的时候,要多talk about组织的value、share一下自己的mindset、deep dive into公司的strategy,一言以蔽之,我可是被董事会附了体的,天天忙着与“神做”意识层面的沟通呢!
如果总部派回来的是个印度人,那么恭喜你,遇上真正的神了,下半辈子聚会上的笑话,在这位身上就能凑个八九不离十了。
分工
有了“神性”还不够,还要避免其他人也有成为“神”的机会。对此,雅利安人的做法,是建立种姓制度:你是骑大象的、扫厕所的、卖香油的、跟神聊天的,则数辈子都只能干这个,不要想还能搞点兼职挣挣外快。久而久之,印度人民都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韭菜,以被伟大的婆罗门收割为荣。当年,忽必烈进北京,也是如法炮制,把人分成四等九流,以利少数阶层的统治。
外企管不了你下辈子能干啥,不过也一样存在着隐晦的工种区隔,和晋升的天花板。分工很细不说,岗位的流动性也不强。记得有家外企,在招聘网站上帖出一个新职位,叫“Release Engineer”,要求有三年以上的Release Engineer经验。我好奇地问,这是个什么岗位?人事一头雾水,回去问了半天,原来就是专门负责新版本发布的工程师。这技能倒不难找,可是按图索骥的话,就只有几家也设有此岗的外企才有了。
许多外企把运维、测试、研究、开发,跟语言和工具做个笛卡儿积,分成若干基本不相往来的team。我有一次吐槽,就差设一个“开机工程师”岗位,专门给大家开电脑了。而且,隐隐有研究->开发->运维->测试这样的阶层感。
在某个格子里呆久了,不免目光呆滞,自认螺丝钉的地位而不求捅破天花板。可是,您得想一想,为什么那些国外野鸡大学的MBA们,一毕业就能呼风唤雨,在搞砸了一个又一个产品以后步步高升呢?
您作为一个local hired“PHP开发”,就不要成天为国事操劳啦,码好手里那网页就够了。况且,你上面还有十来个级别呢,够你这辈子慢慢升的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一路狂奔,达到了“享受董事会特殊津贴的PHP老科学家”这样的职称,想觊觎本地分部的管理层岗位,那也基本是痴心妄想——你不了解公司的文化啊,还是让总部派回来的同志受累吧!嗯,没办法,成为与“神”沟通的人,这事儿不是靠后天努力可以达到的高度。
仪轨
要突出统治者的神性,还要维系一定的种姓分工,靠“土鳖”们自觉是没戏的。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雅利安人为此设计了庞杂的仪轨。这些仪轨的作用有二:一来让大家建立对此体系的盲信与盲从;二来让他们在面对体系外的异教徒时有足够的优越感。
印度教的仪轨,首要原则是祭祀万能——您只要豁出去全脱产地苦修,不定多少年以后湿婆大神就要现原形,这时候你求他什么他都得答应。于是,什么往身上涂骨灰啊、举起一只手不放下啊、单脚站立二十年啊,都成了追求小康生活、实现人生理想的捷径。被这些仪轨折腾得形销骨立的老专家们,到哪里逼格都能掉一地。
外企里,这样的仪轨也不少。早年间,Global派到中国来的人,哪怕原来就是个小经理,也一定要住在顺义的中央别墅区,每天堵得跟三孙子一样到宇宙中心去上班。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是“神”,无法适应住高层公寓的人间生活。而中央别墅区,也就成了在“土鳖”眼中如同群仙汇聚的昆仑山一样的存在。
住别墅这事儿,当然跟“土鳖”们无关,而公司内各种国际范儿的“企业文化”,才是为他们准备的仪轨。比如某家已卖给中国老板的外企,当年是出了名儿的高大上:到天津工厂去一趟,必须要打车,还得给出租钱放空回来。
我在某虎的时候,办公室装修要Global的Rennovation VP才能定方案,施工时还专门从英国请来两个工人贴窗花,那逼格瞧得我痔疮都痊愈了。
要是某法国企业,就更牛了:加班?别跟我提这么low的事儿,我们七点钟锁门,看谁敢赖着不走?
简单说,公司得多造点儿:周五摆两个果盘儿干几杯啤酒啦,年终扎着腰硬子瞧瞧歌剧啦,隔三岔五找个名头发两件T恤啦,虽说是小惠未遍,逼格可就大大升华了;个人也得端着点儿:早晚各一杯星巴克,冬天来件儿北脸儿的褂子,电视剧一定得看英文版。反正,就是四九城老百姓没怎么瞧见过的嘻嘻哈儿,总要煞有介事地摆弄摆弄,才不枉你在外企这个高尚的团体地呆过三天两早晨。
所以,早年间在外企工作的土鳖,也包括我自己,有一种奇妙心态:一方面,他们觉得自己比那些本地公司贱民要高上一等;一方面,又顺从于复杂的仪轨与等级,沉醉于做个优雅的二等公民。就像我当年,签的是临时工合同,拿的是连美国实习生都不如的Local Pay,居然也有几分傻逼一样的沾沾自喜。
当然,这不能怪那些越洋过来的外企老板们,他们在这样海外孤悬,下无根基,上难通天的环境中,也只能向印度婆罗门学习,把主要精力放在装神弄鬼,劳心治人上——业务做好有什么用?几道金牌下来,拿下你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俱往矣。如今,外企的待遇早已被BAT秒杀,裁员的事儿也是此起彼伏。做惯了某个岗位螺丝钉,熟悉了老板奇葩作风和国际范儿装逼文化以后,再进入“黑手黑脚”的本土企业以后,心理和生理上不能适应,乃至再也找不到合适岗位的高级码农们,可谓比比皆是。所以,劝那些还没有被温水煮死的青蛙们,还是早早跳出来做打算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