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诚 | 在热闹的时代，做安静的自己

在热闹的时代，做安静的自己

——第11届世界商业伦理论坛（成都）总结发言

大家好，我是潘诚。喆诚秘书长把我安排在时间最后、听众最少、脑袋最满、肚皮最饿的时候开讲，足见他没把我当外人。

参与世界商业伦理论坛，思想交汇，精神盛宴，受益良多。改革开放四十年，于历史是沧海一瞬，于人生是江山千里。物质进步令世界瞩目，环境代价人文代价，亦是史无前例。

有幸能成为这个大时空的参与者、见证者和思考者，至此就企业家精神话题，摘取身边点滴人事，谈些拙见断想，见微知著，睹始知终，于碎片中找规律，于规律中寻方向，求教大家。

一、居正待时，知止有定

今年，一个似已远去的人，因其案重审，又回到公众视线。

顾雏军，原“格林柯尔系”创始人，一度控制5家上市公司。二十年前的企业江湖，没有风清扬，只有顾大侠。然而，因郞顾之争，2005年获刑，2012年出狱。一直喊冤。他是产业英雄，还是资本大盗？今年终于迎来改判，依然是有罪定论。

跟他同病相怜的名字，还有长长一串：牟其中、兰世立、龚家龙、仰融、吴英、吴尚澧、曾成杰、戴国芳、李途纯、黄光裕、孙大午……，当然，还有今年以91岁高龄离世，被公众推上神坛的褚时健。

陈有西大律师言，中国企业家，要么在监狱，要么在进监狱的路上。此话未必是危言耸听。在法律红线、政策黄线、道德底线边缘游走，几成这代企业家的普遍宿命。

当下商业生态，基本可分三类：资源垄断、权力寻租和价值创造。所有企业家都不妨对号入座。靠资源垄断和权力寻租的企业，命运基本一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站着时是神话，倒下时是笑话。去年以来，安邦吴小晖倒了，乐视贾跃亭跑了，前海姚振华罚了，权健束昱辉抓了……如同诸多前辈一样，看他起高楼，看他楼塌了。

阳光底下无新事，大家为什么不能吸取教训？走另一条更符合商业本质的坦途？无他，基因和土壤使然。习惯了电梯的人，十分不情愿爬楼。卖过白粉的人，不可能再卖白菜。为什么联想成不了华为，贾跃亭做不成乔布斯，逻辑正在如此。

知止而有定，明白了什么是错，剩下的就是对。以价值创造为核心的创新型企业，是心无旁骛，一以贯之，比慢，比笨，比久，比实，比精。如同龟兔赛跑。比如方太可以用十年做一个普通净水机。这个世界，从不缺闻风而动，见缝插针的兔子，恪守常识、藏巧若拙的乌龟却越来越少，短时间内，乌龟常常是兔子嘲笑的对象，假以时日，聪明的兔子多成愚笨的乌龟的手下败将！

尼采说：要在我们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借顾案重审，我们该以此为鉴，审问一下自己：为什么亿万资产，撑不起我们挺直的脊梁？给不了我们光明安全的未来？

二、道不欲杂，素位而行

今年4月30日，中国工程院公布了2019年院士候选人名单。李彦宏榜上有名。引发围观热议，百度再成焦点。

中国文化，自古有“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争智于孤”之传统。政客扬名，商人逐利，文人立德。各在其位，各安其安。可自从官员流行弄个博士教授头衔，开始名利通吃，人人把跨界当能事时，世道就已无纲常，商人弄个院士马甲，也就见怪不怪。

问题是，当下诸多企业家，为何如此热衷追逐各种荣誉、职务、头衔？究其原因，无外有二：一是于企，一是于己。

企业家多几个冠冕堂皇的头衔荣誉，无异于为企业戴上红帽子，穿上黄马褂，平常可以当招牌，出事可以当盔甲。更何况某些头衔就是某些圈层的入场券。善意的理解，企业家花费精力，拥有各种身份，也是无奈之举。毕竟要入乡随俗，适者生存。

但从个人角度，却有诸多怵然为戒之处。头衔包裹下生存，难免会有错觉。角色扮演久了就会入戏太深，面具戴长了就会长到脸上，光环多了就会真把自己当神。人一旦失去自省，就会自我陶醉，弄假成真。

一个内心饱满的人，不用活在别人的贬褒之中。于功名荣耀，不将不迎，做该做的事情，担该担的责任。此之谓：笃定。

企业和企业家，从不以名头得奖论英雄。名不符实，要名何用？脚踏实地，无名何妨？不怀私，知本末，素位而行，千里不染尘。于无我处得大自在。

三，不疾而速，不离寻常

前些天，跟身边做企业的朋友，谈到当下工作生活诸多困境，不由想到两个人：张锐和茅侃侃。

春雨医生创始人张锐，小我六岁的安徽老乡，2011年独立创业，一路打拼，渐有起色时，却在2016年死于突发心梗，年仅44岁。他夫人的头七祭文，看哭无数人。

80后的茅侃侃，更是少年得志，网游起家，电竞成名，被誉为IT京城四少。2018年1月23日，却在家中自杀身亡，享年35岁。

两个曾经的创业英雄，大众偶像，一是身体垮塌，一是精神崩溃，都未能终其天年，中道夭折，可惜可叹……

这是极端案例。但我所熟知的企业家群体中，为了所谓事业成功，身心疲惫，家不像家，人不像人，如庄子所言：“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者,比比皆是。

生命如寄，无论做什么，莫不是乘物游心，以事证道。但在“先有财务自由，才有精神自由”成为大众信条的时代，财务自由成了精神自由的前提，人人都在跟自己算计，跟别人攀比中，首鼠两端，成王败寇，流离失所。

尤其官方鼓噪“全民创业，万众创新”，王首富鼓动大家为小目标奋斗，舆论更把小概率偶然成功夸大为全民鸡汤式励志，人心便被撕裂，亢奋遍地，再难容下恬淡和安止。

于是，富者骄狂，贫者沮丧，便成了世风常态。愤怒，基本是因为没钱；励志，基本是想要挣钱；幸福，基本是因为赚了钱。不禁想问：我们还能不能正常的活着？

创业本在无常中，总有跌宕，难免风雨。能立乎不测，游于无有，正是我们一生的课题。古往今来，世间诸多生命，正是在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中，方显出如如不动之英雄本色。杜甫身居草堂而怀千古之忧，阳明被贬龙场依然我心光明。人生的终极考核，没有那么多KPI，从容不迫，处变不惊，正常的活着，就是高标。

四、有容乃大，内圣外王

今年六月，企业江湖，烽烟再起。行业老大格力，面对后来居上，尤其线上销售表现优异的对手奥克斯，以公司之名向政府相关部门投诉，举报其质量缺陷违法违规。

坦率说，这事的性质，跟幼儿园小孩打架，打不过就回家喊妈，好像没多大区别。

同行是冤家，由来已久。江湖事，江湖了。古惑仔打架斗殴，如果哪方报警，都会被人瞧不起。企业竞争，在商言商，用产品说话，市场自会分出优劣。动辙用黑白道的手段，来解决商业纠纷，一家举报另一家，煮豆燃豆萁，无所不用其极，不顾脸面的江湖混战，此风一开，便再无体面。

当老大，有好处，也会有代价，一纸两面，利害相交。有个虎视眈眈的挑战者，未必是坏事，自可生于忧患，自奋自强。如果老大廉颇老矣，无力突破自己，招架不住便诉诸庙堂，借用公权力量来遏止挑战，可能既难以挽回败局，于社会进步更是多多有害。

足球场上，总在嚷嚷对手犯规，追着裁判要罚牌的，绝不会是强队和高手。犯不犯规是裁判的事，喜不喜欢是观众的事，对于球员，把自己的球踢好，是唯一要做的正确的事。

孟子说：“以仁义行，非行仁义。”人一旦亢奋于正义，必以正义之名走向有恃无恐。以仁义行者贤，行仁义者贼。汲汲于声张一个所谓外在正义，我们都需要保持警惕。

我无意替奥克斯辩护，用不光明的手段挖墙脚，用可能夸大的宣传卖产品，同样值得检讨和警惕。这件事的正面意义，就是再次督促我们，反思当下的商业伦理和市场机制。政府的监管责任，不能缺位；企业的经营角色，不能错位。

看看百年同行相处，宝马VS奔驰，丰田VS日产，耐克VS阿迪，可乐VS百事，麦当劳VS肯德基……作为行业老大，格力的胸怀格局，可否再大一点，像华为对待苹果那样，美不自美，美人之美，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如庄子所说：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真正君子，不是不论是非，而是循道而趋，入乡随俗，毁誉从容。因为自信，所以开阔；因为开阔，所以包容；因为包容，所以柔韧；因为柔韧，所以长久。

五、事成小成，人成大成

去年至今，两个明星企业家，王石和马云，一个因股权之争被动离开，一个因多种原因主动告别。相比当年蒙牛牛根生悄然淡出，引发了更多关注。

1984，被称为中国商业元年。借邓公的首次南巡，诸多日后成名的公司，都在这一年，不约而同诞生。张瑞敏的海尔，柳传志的联想，包括王石的万科……历四十年风雨，英雄迟暮，退休和接班，成了无法回避的现实课题。

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千古之问，仁智各见。张瑞敏说：从来没有成功的企业，只有时代的企业。企业家亦如是。时者，运也。只有时代中的马云，未必真有马云的时代。沧海桑田，辉煌总会过去；舞台中央，总有新人。

不要去假设，没有了王石，万科会怎样？没有了马云，阿里会怎么样？不会怎么样，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我更关注的，是真退出江湖后的王石和马云，会留下一个什么样的背影？又会续写一个什么样的传奇？

创业的意义，确乎因人而异。金庸老爷子作古快一年了，他用十二年时间写下的十五部武侠，成人的童话，人生的真章，郭靖、杨过、令孤冲，何尝不是在诠释企业家的三重境界？

为稻梁谋，是负担，总想逃离。为声名累，是贪念，永无尽头。皆会终生役役，劳形损心，成为消耗。于工作中修身，于涉事中怡情，如琢如磨，身心不二，疲而不惫，便是滋养。果能如此，倏然而来，倏然而往，又何虑朝野高下，进退忙闲？

事成小成，人成大成。其实，没有额外的事要做，也没有额外的休要退。不过是于不同时空，明心见性，颐养天年。

关于公司治理，万科和阿里的历程，都是教科书。关于人生哲学，王石马云的起伏，又何尝不是呢？……

每件事都是窗口，每个人都是镜子。让我们在反省中照见自己。

余光中说：天下的一切都是忙出来的，唯独文化是闲出来的。

人类所有能经历时光留存后世的，皆不是肇始于速度，而是源于从容。夫物速成则疾亡，晚就则善终。朝华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寒不衰。一个时代，都汲汲于搞事，失了笃定平和，都难免粗俗伪劣，以至于灾难。

世风对不对不重要，你对不对很重要。人人急急慌慌，并不妨碍你安安静静。所有人的亢奋，都不应成为我们浮躁的理由。

每次参加论坛，我们欣喜地看到，中国企业家的气质悄然在发生中变化。博世杨总、霍尼威尔卢总的从容和深厚，方太茅总何总的笃定和坚守，福耀曹总李总的格局和胸怀，以及山西天元魏总、江西中科九峰吴总、四川秦总的朴实和善良。这是中国商业文明的火种和未来。

由衷希望，我们这一代，多一些“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守道以约，多一些“动而与阳同波，静而与阴同德”的虚静恬淡，更多一些稻盛和夫“敬天爱人”和文国现先生“社会企业”的情怀担当。

繁华过尽，水落石出。历史，在期待着我们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