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中,字字看来皆是血;大观园里,十年辛苦不寻常。
有弟子向王阳明请教善恶。王阳明道:“善恶只是一物。”弟子大惑不解,问王阳明:“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王阳明回答:“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所以,善恶只是一物。”西方哲学家罗素也说,善恶如同一条路的上坡下坡,本质仍是那条路,其实是一回事。
为何善会有“过”或“不及”呢?或者说,恶是怎样产生的呢?
王阳明的回答是这样的:“凡应物起念处,皆谓之意。意则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与非者,则谓之良知。”良知无有不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发出的“意”却有是有非,所以“恶”是出现在“意”这个环节上。
问题是,正如我们前面所谈到的,意由“心”发,而心之本体是良知。“意”本身也是出自良知,这样一说,“意”应该也是有善而无恶的。
可为什么会有“恶意”呢?
王阳明说,问题就在“应物起念处”。“应物”是“心”感于物而动,动时,稍不留意就会“动了气”,这个气是习气,是在社会中耳濡目染来的不良习惯和作风。比如我的心感于饥饿,但习气会让我想吃大鱼大肉,这就是私欲,和“饥饿吃饭”这天理已背道而驰。
这样看来,“恶”的出现是在应物之际,是私欲萌动之结果。有人问王阳明:“意有善恶,诚之将何稽?”(“意念有善有恶,这样该如何考查呢?”)王阳明用四句教回答他:“无善无恶者心也,有善有恶者意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
人再问:“意固有善恶乎?”
王阳明回答:“意者心之发,本自有善而无恶。惟动于私欲而后有恶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学问之要曰致良知。”意思已很明了:恶既不在于良知之“心体”,亦不在于无善无恶的“物体”。恶没有本体,只是由“心”而发之“意”。在应物起念时,才表现出善念、恶念的区别。而所谓的“私欲”指的就是那些好色、好利、好名之心,这是毋庸置疑的。但王阳明同时也指出,“闲思杂虑”也属于私欲。
弟子陆澄就很不理解:“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王阳明笑道:“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原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也就是说,我们平时的“闲思杂虑”并非是闲的、杂的,而是有所指。人在胡思乱想时可能会想好的,也可能会想坏的。人人都会想自己发财,人人也会想自己会碰上倒霉事。这些胡思乱想的背后,其实都是我们对名利的奢望和对我们怕失去的担忧,它们都属于非分之想。如果你看淡名利,如果你真看透生死,就不可能在平时胡思乱想。
当然,王阳明之所以说闲思杂念中也属于私欲,还因为闲思杂虑只存在于我们脑海中,还没有被实现。所以我们思虑的善恶、是非,并非如白昼和黑夜那样容易分辨。我们以为正在对未来憧憬,实际上却是贪欲。我们以为正在勾勒当一个伟大的人,实际上却是好名的私欲。在这些真假难辨的闲思杂虑中,很容易会让良知无法判断,最终会遮蔽良知。
所以王阳明说,一定要根除闲思杂虑,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那些影响闲思杂虑的私欲给克掉。因为善恶本是一物,所以有弟子问他“心无恶念时,这个心就空空荡荡,是不是再需要存养一个善念”时,王阳明笑道:“既然除掉了恶念,就是善念,也就恢复了心的本体。例如,阳光被乌云遮挡,当乌云散去后,阳光又会重现。若恶念已经除掉,而又去存养一个善念,这岂不是在阳光下又添了一盏明灯?”
在阳光下添一盏灯就是有念头要存善,王阳明说过这样的话:“在心体上不能遗留一个念头,有如眼中不能吹进一丁点灰尘。一丁点能有多少呢?它能使人满眼天昏地暗了。这个念头不仅是指私念,即便美好的念头也不能有一点。例如,眼中放入一些金玉屑,眼睛就不能睁开。”我们于此可以知道,无善无恶就是本心最自然的状态,它是心的本体。
由于心即是理,心外无事、心外无物,心的本体是无善无恶,所以天地万物也应该无善无恶。这就是王阳明的世界观:天地万物无善无恶,我们对待天地万物的态度也应该是无善无恶。
下面这个故事极透彻地说明了这个观点。
王阳明的弟子薛侃有一天在花园中除草时,付出了许多汗水,所以哀叹道:“为什么天地之间,善难培养,恶难铲除?!”王阳明当时就在花园赏花,听到薛侃的叹息,立即察觉到传播心学世界观的机会来了,于是接口道:“你就没培养善,也没有铲除恶。”薛侃莫名其妙,因为他劳碌了大半天,铲除了很多杂草,而且他经常浇灌花朵,这怎么能说是没有培养善,没有铲除恶呢!
王阳明发现了薛侃的疑惑,却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而是转到另外一个问题上去了:“你呀,如此看待善恶,因为从形体上着眼,错误在所难免。”薛侃这回如堕云里雾里,更不知王老师的话是什么意思了。王阳明马上解释说:“天生万物和花园里有花又有草一样。哪里有善恶之别?你想赏花,花就是善的,草就是恶的。可如有一天,你要在门前搞个草坪,草又是善的,草坪里的花就肯定被你当成恶的了。这种‘善恶’都是由你的私意产生,所以就是错误的。”
薛侃吃惊地问:“这不就是无善无恶了吗?”王阳明正色道:“天下任何事物本来就没有善恶,它之所以有善恶,全是你强加给它的。我问你,黄金是善还是恶?”薛侃搓着手兴奋地说:“黄金是大大的好东西,当然是善的。”王阳明问:“这要看黄金在什么地方。它在你手上,肯定是善的,可如果它在你胃里呢?”薛侃摇头道:“那这就是恶的了。”王阳明又问:“粪便是善的还是恶的?”薛侃肯定地回答:“那玩意儿肯定是恶的。”
王阳明笑了:“粪便可以让庄稼生长,在老农心中,它就是善的。所以说,天下的万事万物哪里有善恶之分?都是人强行加到它上面的。同样是一座大山,旅游的人就认为它是善的,有急事要翻越它的人就认为是恶的。同样一个人,在朋友心中是善的,而到了他的敌人心中,他就是十恶不赦的。”
王阳明说,很多人都认为这个世界太残酷,因为我们总感觉自己常受到束缚,精神也不能自主,我们受到了客观条件的种种限制。实际上,我们之所以受到客观条件的限制,是因为我们和外物产生了对立。我们所以和外物产生对立,是因为我们总是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外物,于是,就有了是非好恶之情。
当我们对外物有了是非好恶之情,就是给外物贴上是非善恶的标签,一旦你给它们贴上标签,它们就有了生命,反过来干扰你。也就是说,我们被客观条件所限制,全是我们自己搞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