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国际国内复杂多变的环境,中国经济将何去何从?
为此,我们选取太平洋证券宏观团队对刘鹤68篇学术论文及23次公开讲话的分析,以期从决策层的角度,观察中国经济的未来走向。
一、中国经济存在着结构性问题
早在90年代,刘鹤就认识到中国经济存在着结构性问题。所谓结构性问题,主要表现在供给结构和需求结构的不匹配上。
他指出,在改革开放之初的80年代,“面对潜力巨大的温饱型国内市场,在重工业生产加工能力和农业基础设施雄厚,而农业和消费品工业相对萎缩的条件下,中国开始了结构转换,资源配置方向摆脱了旧的积累模式,向农业和消费品工业倾斜,同时,资源配置机制大胆地使用了市场手段,结构转换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实绩。
农业丰收和居民收入提高,从供求两方面拉动着消费品工业的快速增长,后者又导致潜力巨大但长期缺乏市场的重工业走出谷底。以满足温饱型消费需求为主导,以中低档工业制成品为最终产品的产业良性循环开始轮动。”
但是,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产业良性循环并未能长久地沿续下去。主要原因是:巨大的生产潜能使中低档主导产品具有相对无限供给的条件,人均收入的快速提高使国内低档产品市场相对迅速饱和。
在这种情况下,低档加工制成品虽然仍存在巨大的需求,但已丧失其主导地位,消费需求的偏好己经转向新的主导产品,包括产业关联链条长、技术密集的耐用消费品、新的交通通讯设备和新的服务。”“正是这种结构性的偏差,把国际贸易推到至关重要的地位。”
结构性问题持续地困扰着中国的发展质量和发展的持续性,刘鹤清楚地认识到,“结构不合理和调整结构是任何经济的永恒主题。技术变化、需求偏好变化及体制的变化必须不断派生结构调整的要求,即使在后工业化经济体美国、日本及欧盟也都存在结构调整问题。
我们必须始终抓住这个重要问题,不能放松。同时,对结构调整问题要动态地分析而不能使之静态化,任何结构合理的经济都只能是一种相对的短暂的平衡,而结构不合理则是长期的绝对的趋势。”
在本世纪初,刘鹤在文章中引用了朱镕基总理的一句话来说明自己的观点,“朱总理在记者招待会上说过一句话:中国经济已经到了不调整结构就不能再发展的程度了。这话说的份量是相当重的。所以从大的格局来看,“十五”应该说是一个结构调整期。
整个增长的基调将从数量扩张转向追求质量、效益。那么结构的调整所涉及的不仅是我们经常说的那些大的概念,实际上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次调整;对每一个机构来说,都是一次调整;对每一个产业来说,都是一次调整。”
在金融危机的冲击下,中国经济逐渐步入新常态,结构性问题更成为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
在1月24日的达沃斯论坛上,刘鹤在讲话中提到“一条主线”,“就是要以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为主线。从中国的实际出发,经济发展的主要矛盾在于供给体系难以适应需求体系的变化,供求之间存在结构性偏差,需要及时调整。
因此,通过改革提高供给体系的质量,是我们实现高质量发展的基本路径。
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阶段性重点是‘三去一降一补’,就是在生产过剩的领域‘去产能’,在房地产领域去掉多余的库存,降低过高的杠杆率,在全社会降低成本,在整个经济结构中补上公共服务、基础设施和制度性短板,全面提升供给体系的适应力和创新性。”
二、供给结构和需求结构失衡的表现及原因
1.需求结构失衡根源在城乡结构
城市化在中国发展进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城市化是工业化的载体、市场化的平台和国际化的舞台。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转向城市成为市民,是消除二元结构的根本出路,也是扩大国内需求的主要依托。城市化派生的投资和消费需求是拉动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
中国的内需不足的原因在于城市化不足,“目前我国的城市化率为30%多一点,而工业化率达到52-53%,二者之间相差20个百分点。正是由于这20个百分点,才造成农民收入低、农村劳动力人口过剩,制造业产品没有空间,同时也阻碍了中国的重大改革无法推进。因此,“十五”期间需要着重进行调整的结构之一就是城乡结构。”
同时,也正是城市化的发展,使得消费需求同供给之间出现了断裂。随着人口农村向城市的转移,“我国居民消费重心正由食品、服装和一般家用电器转向高档、大宗耐用消费品(当然包括住房)。”
消费偏好变动的大趋势是,“恩格尔系数继续下降;相当一部分千元级耐用消费品需求饱和;服务性和交际性消费需求增加;住房及关联产品需求旺盛;汽车需求逐步扩大。”
不仅对于商品的需求在发生变化,对于公共服务的需求也在发生变化,“现存的社会资源配置特别是教育、医疗资源配置条件下,具备资金、知识条件的群体大量涌进大城市,这使其进入门槛越来越高。
特别是土地资源有限而购房需求旺盛,使大城市住房价格快速上涨,交通基础设施和教育卫生条件也难以适应城市人口密度的急速提高。
比如:北京、上海的平均房价正在向每平方米2万元迈进,目前还看不到有大幅下降的任何迹象。虽然大城市就业机会多,但生活成本高,农民工在新的发展机会和保证生活质量之间的选择困难,政府在接纳可以提供边际高产出率的人口和有效提供公共服务之间面临两难选择。这种情况在很大程度上限制着城市发展进程。”
2.供给结构失衡根源在产业结构和制度结构
服务业,高端制造业和新兴信息产业是我国产业结构中的短板。
对于服务业发展不足的现象,刘鹤曾这样描述,“在通货紧缩的1998年,服务业价格指数仍然上涨了10.1%。也就是说,中国经济出现了新的“短缺”,这就是服务不足。
与此同时,家庭支出用于服务业的比重正稳步扩大……然而,供给方的反应却明显迟钝……若以不变价表示,服务业的比重还在下降。”
“在产业层次,出现了新的结构性短缺现象,现在中国还没有完全克服全面短缺,只不过短缺的内容不一样。现在的短缺主要是服务业。用1998年的数据同1990年相比,工业的比重从37%上升到了47%,而服务业的比重下降了6-7个百分点。
目前,中国第三产业所占的比重比低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低30个百分点,比中低收入国家的平均值低20个百分点,我们的金融、保险、旅游、咨询、教育、医疗等等,以及为市场体系建设和配套的服务业是短缺的。因此,要调整的第一个重大结构比例就是全面发展第三产业。
1998年,农副产品收购价格下降4.1%,工业品价格下降4%,而服务业的价格指数上升了10%,这说明服务业的供给仍不适应人民生活的需要。”
对于制造业和新兴信息产业的问题,刘鹤也很重视。他以汽车工业为例,阐述了行政垄断对新产业发展的制约.
“汽车工业发展的教训,政企不分的办法,不利于汽车工业竞争力的提高和规模经济的形成。与行政垄断相对应的是外部交易的内部化推动新经济发展和建立政府的信息化平台应该广泛地进行招标,使最优秀的力量能够进入这个领域。
但是,由于行政垄断的存在,这些项目的承担者,都交给了内部水平比较低的部门来做,从宏观的角度来看,我们正面临着新一轮的低水平重复建设。
更令人担心的是,发展新经济的本意是通过发展新经济促进体制改革,但如果这种现象继续延续,很可能产生一个我们不希望看到的结果,就是新经济的发展强化旧的体制。”
他还指出,我国存在着“制约我国产业结构高度化的两个瓶颈”,就是说,“一个是随城市化加快而引起的基础产业供给瓶颈,另一个是高消费导致的技术供给瓶颈。第一类矛盾不解决,基础产业的缺口得不到迅速有效的弥合;后一类矛盾不解决,我国的产业关联就会始终处于层层断裂的状态,就会失去经济增长的动力源。
三、结构性问题必须以结构性调整应对
1.产业结构调整:打破垄断以促进服务业等产业发展,以企业家精神振兴高技术产业和信息产业
服务业发展必须打破垄断,“现在,在金融、保险、医疗、教育、咨询、旅游等方面,存在着严重的进入壁垒,现行的一些公共政策正在阻碍正常的价格竞争,所以造成了这种短缺。因此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中国未来经济增长的空间就在服务业,而解决增长的问题的关键就是反垄断。”
特别的,要在金融业打破垄断,“促进形成有竞争性的商业银行体系,逐步打破大银行的垄断,引导银行之间的利率、服务和新产品竞争;促进投资性银行和其他非银行金融机构发展,支持形成产业投资基金和相互基金,为居民投资提供专业化服务;加快和支持保险业的发展,鼓励正常的竞争,反对垄断,扩大保险业的投资机会,完善其竞争秩序和规则。”
制造业发展必须打破垄断,“鼓励竞争,对那些可能形成市场垄断的产业组织主体进行监督,放松进入壁垒,消除可能借以形成垄断的客观因素,不断调整市场结构,使之处于比较符合产业发展属性并保持消费者利益的竞争状态。”
高新技术产业,尤其是信息产业,更要防止垄断,形成良好的竞争环境,早在上世纪末,中国信息产业方兴未艾之时,刘鹤就高度重视信息产业的市场化竞争环境构建,“电子工业的发展也不能走封闭的模式,要强调面向市场,放开搞活……建立市场秩序,提倡竞争,反对垄断。”
刘鹤高度重视熊彼特增长和罗默增长模式对中国借鉴意义,希望要用企业家精神振兴高技术产业和信息产业。
刘鹤引用熊彼特的一句话说明企业家的重要作用,“经济的真正动力阶层在于企业家,他们把新的思想、新的技术,通过新的组织形式和新的制度投入市场,并且不断地开拓市场,这样使得经济得以发展。”
他指出,决定信息产业发展的三个定律之一就是比尔盖茨定律,“比尔·盖茨是为大家所熟知的企业家,他认为一个企业成长的速度取决于企业家创新的理念和企业家创新的心态,也就是说在今后的网络经济时代,对一个企业家的基本要求就是要不断地开拓、不断地创新。
在资本市场上可能就是要有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做为市场的领导者,要不断地讲出新故事,推出新的概念来。如果把三个定律结合在一起,我们可以看出,在知识经济时代,年轻的企业家不断产生新的思想,通过不断扩大国际互联的覆盖范围,使全球经济在技术更新加快、价格不断下跌的条件下快速发展。”
他呼吁,“中国应像尊重科学家一样尊重企业家,给其以应有的回报,这样才能培养出一个企业家阶层。”
对于企业家阶层与政府之间的关系,刘鹤给出了这样的看法,“在发展的初期,市场体系并不存在,企业家阶层也软弱无力,政府在培育市场和促进发展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当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政府和市场这两只手的关系逐步发生变化,企业家阶层开始成长并且发挥重要作用。
这是具有制高点意义的问题,各个高增长的地区都有一个善于引导的政府,虽然发挥作用的方式很难用同一个公式表述。改革后的税收制度使地方政府之间存在竞争关系,明智的地方政府为了实现增长,更加重视发挥企业家的作用,这是诠释中国出现高增长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今后的挑战可能恰恰来源于这个环节。”
2.制度结构调整:以进一步开放促进服务业等产业发展,以完善产权激励企业家
刘鹤高度赞扬了开放对中国经济发展产生的巨大作用,“中央政府坚定地放弃了闭关锁国路线,幸运地抓住全球化加快发展的历史机会,毫不犹豫地加入到全球化行列中,把对外开放作为基本国策。中国加入全球化的过程是渐进和务实的。
从开放思想和理论的传播、新产品的引进、对外贸易的扩大和利用外资的拓展,然后到全面对外开放和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开放使中国及时利用了人类社会发展经济最好的实践成果,享受到全球分工的巨大利益。中国加入全球化的分工体系也是世界的福音。”
“以开放促改革、促发展,是中国发展的重要结论。”
他指出,对于开放,有两种看法,“一种是放开一般,保证重点,国家保护,国家关税有期限地支持,国家贴息等。第二种是全面参与国际分工,寻找到我们的比较优势,使中国用新的办法、通过市场制度的建立和完善,成为21世纪初期全球终极制造产品的生产基地。我们比较倾向第二种做法。”
在1月24日的达沃斯论坛上,他再次向世界宣布,“我们要继续推动全面对外开放,加强与国际经贸规则对接,大幅度放宽市场准入,扩大服务业特别是金融业对外开放,创造有吸引力的国内投资环境。我们坚信,开放包容的制度安排、要素有序自由流动是经济长期增长的必要条件。”
企业家精神的蓬勃发展,企业家创新的巨大活力,需要完善的产权制度进行保护,“由于信息产业发展的核心在于知识和人才,因此在推进信息化的过程中,要加快制度创新和体制改革,如鼓励竞争打破垄断、保护知识产权、建立激励机制等”
他认为,务实的产权制度,在过往的中国经济奇迹中起着重要作用,“以渐进的方法引入竞争机制,并且逐步健全适合国情的产权制度、信用制度,是中国的独特之处。在学院经济学家围绕产权和竞争激烈争论着的非此即彼或非黑即白的区域之间,中国找到了现实存在的灰色区间,在市场化这一根本问题上走出了迂回和有特色的道路。”
刘鹤认为,产权是一种基础设施建设,“基础设施建设包括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硬的基础设施,包括供电、供水、供气、交通;二是软的基础设施,包括法律、制度等,也包括政府提供的公共产品。
‘十五’期间,重点应放在软的基础设施建设和环境建设上。……关于这一点,这里有一个最核心的问题,就是微观的公司治理问题,这是整个经济环境运行中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最新的研究成果证明,公司的治理结构是一个宏观的增长命题,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最近的研究结果表明,凡是一个国家公司治理结构、产权关系比较明确的,外资就进入,储蓄就能比较有效地转化为投资,这个国家就能享受比较高的增长率,而如果不然,整个信息披露系统和制度不健全、不完善,股东特别是小股东的利益得不到保障,外资就不敢进入。
所以这个问题可能是所有问题的重中之重,实质问题就是产权的界定和股东利益的保护。”
在未来的改革中,进一步完善产权制度也是核心任务之一,“中国还应该加强以产权保护为中心的法律制度建设,改革目前不利于产权保护的成分,并且在发展、公平和效益的基础上解决好历史上遗留的‘旧账’。”
在达沃斯论坛上,他也谈到这个问题,“我们要坚持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针对突出矛盾,保护产权特别是知识产权,充分发挥企业家的重要作用。”
3.城乡结构调整:合理有序推进城市化
城市化不是简单地建造工程问题,需要系统地考虑,“‘十五’期间需要着重进行调整的结构之一就是城乡结构。在这个问题上,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城市化过程中,究竟是发展大中城市,还是发展中小城镇,二者孰重孰轻……城市化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有一种误解,认为城市化就是建城市,实际上城市化是解决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城市转移。
在这个转移过程中,就需要对土地制度进行重新的鉴定。农村的人口进入城市后,需要进入城市的社会保障体系。他进入城市后需要就业,需要寻找、搜索就业的市场,所以城市化实质是市场化的过程。我们应用大力发展市场体制的办法发展中国的新城市。”
要寻找城市规模的平衡点,使得大城市和小城市有序协调发展,“大城市特别是特大城市转移人口‘落不下’和中小城市‘没人去’的情况表明,中国城市化模式面临如何确定均衡点的难题。在一系列复杂变量中,就业机会和价格剩余之间的均衡,是决定中国城市化模式的基础性供求变量。
说得更简单一点,这个均衡点就是农村转移人口个人资产负债表的平衡。平衡表的左边是在城市工作的收入预期,右边是由住房、教育和其他支出构成的生活成本,再加上储蓄结余和自我尊严等社会心理指标……
但中国目前的情况是,由于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和认同,即便个人资产负债表失衡,支出大于收入,仍然有大量的人口从农村向城市溢出,一部分人则成为个人资产负债表失衡的城市不稳定性新社会群体。这时,通过城市化均衡模式的创造,实现转移人口收支平衡,进而在社会稳定状况下有序引导城市化健康发展,就成为极其关键的因素。”
刘鹤认为,城市网可能是较理想的发展状态,“‘城市网’是均衡发展理念下的城市化模式,即通过现代化的交通、通信体系,把一个区域内特大城市和中小城镇整合起来,形成城市网络,通过城市间基础设施一体化实现大中小城市的‘同城化’。
这样既能够实现大城市的规模效益,又可以避免单个城市盲目扩张带来的大城市病,既可以降低大城市生活成本,又可以避免小城镇缺乏就业机会的现象。
在这一模式下,大城市尤其是特大城市更多提供市场和就业机会,而中小城镇侧重为转移人口提供住房和教育、医疗等公共产品,这样的模式安排使市场行为主体、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都可以实现预期目标:个人收入增加、公共服务职能优化和国家发展战略顺利实施。”
注:本文内容节选自太平洋证券宏观研究报告《刘鹤30年经济思想脉络梳理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