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知兴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0年3月出版
中国企业、中国文化的创新突围之路,可以用9个字归纳——“不唯上、不唯人、只唯我”鸟儿的翅膀,如果挂上了黄金和奖牌,将如何飞翔?中国社会盛行的关系文化过于强调他人对自我的评价,容易使大家陷入从众心理,很难产生创新所需要的特立独行、笑骂由人的个体主义精神。除了关系文化外,权力文化与现世文化也是导致中国人创新不起来的原因
2008年底,“山寨”这个含义模糊而暧昧的词汇忽然走红。山寨手机、山寨笔记本、山寨网络剧……一时间,神舟无处不“山寨”。从2005年10月自主创新成为国家战略,到2008年中国企业界流行的“山寨”,这是中国企业正在走过艰难的创新之路的一个极富象征意义的写照。
中国人为什么创新不起来?该如何走出一条自主创新之路?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没有高尚的人格,不可能有优秀的专家;没有贯通历史、文化和思想的广阔人文视野,不可能在技术上一骑绝尘。我将中国文化中妨碍创新的主要因素总结为三个方面:权力文化,关系文化与现世文化。
该如何走出一条自主创新之路?这绝不仅仅是与技术有关的问题,没有高尚的人格,不可能有优秀的专家,没有贯通历史、文化和思想的广阔人文视野,我们将难于期待我们能够在技术上孤军深入,一骑绝尘。这里结合中国企业界和其他各相关领域种种不尽如人意的现状,我将中国文化中妨碍创新的主要因素总结为三个方面:权力文化,关系文化与现世文化,分别进行论述。
创新障碍一:权力文化
权力文化从不同角度也可叫做官本位文化、等级文化、面子文化、专制文化、奴才文化。
公共行政领域出现一些官本位文化,是很自然的情况。可是,如果把这种官本位文化原版搬到学术界,问题就复杂化了。官大就学问大,甚至只要官大,根本就不在乎学问大不大的结果,其结果是资源分配向学术体系中并不直接创造价值的各种“学官”集中,。浪费资源是小事,关键是其错误的导向作用:大家的聪明才智全部用来竞争怎么成为学官了。
广东省教育厅某官员在广东省政协一次会议上披露,“深圳一个处长职位,竟有 40 个教授来争”,媒体披露后,坊间大哗。自有教授职称以来,还从来没有贬值到这个程度的。
官本位泛滥的根本原因是,教育、学术和科研机构丧失了独立性,成为了权力的附庸。这种官本位一方面会扭曲内部资源分配的导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扭曲了社会整体的资源流向。
教育、科研等行业,本质上应该是一种非营利的社会性事业,应该向捐赠、举办该事业的人或捐赠人的代理人负责,而不应该像公共服务机构一样,向公权负责。但逻辑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有选择依附权力的,自然有选择不依附权力的,但更可怕的是这种权力还是垄断的权力,各种行政管制完全堵死了依靠社会力量、民间力量发展独立的教育和科研事业的空间,只要你进入这个行业,你不依附也得依附。大家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好学校上,有好图书馆用,不管经济实力大小,人同此心。但现在这种体制,很大程度上把民间举办这些社会事业的积极性都打消掉了。
中国的企业家们挣钱本来都不容易,有良心的企业家挣钱更不容易,如果对这套“分肥”体制的本质有所了解,除非是与财富有仇,很难想象他们会拱手把钱捐给一套这样的体制。所以,很多企业家的选择是,一方面是抓紧时间办移;民,另一方面是宁可把钱捐赠给国外的有关机构,也不捐给国内的机构。
对于偏实用的研发工作,官本位同样是死敌。这一点,对传统科研院所的情况有所了解的朋友相信都非常清楚。柳传志在创立联想公司之前,在科学院计算所做了13年磁记录电路的研究,关于创业的原因,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是“觉得憋屈”。一位在跨国电源公司工作的研发人员感慨地说,给外国人干活,舒心,干多少活,挣多少钱,不用考虑当官啊什么的。有本事,待遇自然来找你了。但是国有的那些科研院所里,只有走行政才是王道。这其实就是 中国高科 技发展的症结所在。
创新障碍二:关系文化
中国企业创新的第二个障碍是关系文化。关系文化是协调内外之间、远近之间的关系,也叫圈子文化。如果说等级文化是了解中国的第一把钥匙,关系圈子文化则是了解中国文化的第二把钥匙。国外中国文化研究圈盛行的“关系”研究,也算是抓住了这个重点。这些“关系”不外乎是建立各种初级群体(primary groups) 基础之上的关系: 血缘( 亲戚)、地缘(同乡)、学缘(同学)、业缘(同事)关系等等。这种关系有的是主动选择的结果,有的是被动决定的结果,但一般都是通过较长时间的互动和相互了解才能建立起来的。
与个体主义文化相比,关系文化的特点是:1.秉持相互依赖的自我观;2.个体是完成集体目标的手段;3.注重外在行为规范而不是内在的价值观;4.注重关系和谐而不是任务完成。
与日韩的群体型集体主义相比,关系型集体主义是与自我有各种一对一的关系的个体的集合,而不是基于其他原则建立的团队、群体或组织,如家族、公司、俱乐部等。所以,同样把你当自己人看,中国人是因为你与他单个人之间的关系,日韩人却更大程度上是因为你是否与他们一样,归属于一个更大的群体。
关系文化属于学术界探讨的集体主义文化的一种子类型。与个体主义文化相比,关系文化的特点是:1)秉持相互依赖的自我观;2)个体是完成集体目标的手段;3)注重外在行为规范而不是内在的价值观;4)注重关系和谐而不是任务完成。
与日韩的群体基础型集体主义相比,关系基础型集体主义是与自我有各种一对一的关系的个体的集合,而不是基于其他原则建立的团队、群体或组织,如家族、公司、俱乐部等。所以,同样把你当自己人看,中国人是因为你与他单个人之间的关系,日韩人却更大程度上是因为你是否与他们一样,归属于一个更大的群体。
典型的关系文化中,一个人的关系网定义了这个人的自我,标志了这个人的社会地位,决定了这个人所能发动的资源。挣钱靠关系网,娱乐放松靠关系网,扶危济困还是靠关系网。关系网决定一个人生存、生活,甚至生命的状态。人们被关系所包围、缠绕,除了少数由于宗教或者个人生活经历上的原因选择自我放逐的,很少有给自我剩下一个较丰裕的空间的情况。反过来,离开了这个关系网,关系文化中的人往往非常难于适应。
而且,与群体型集体主义相比,关系型文化中的个体因为没有抽象的组织身份的庇护,往往更容易在离开具体的关系网之后丧失自我认同和自我定位。
与劳动密集的农业生产和互通有无的商业相比,科学和技术大多是孤独人在寂寞中的玩物自得的结果,与西方人相比,我们这个把关注放在人与人之间关系上的民族实在是有些太爱热闹了。西方的一流大学往往设在“鸟不生蛋”的偏远小镇,中国的大学,要是被放到了小地方,江河日下的命运,几乎是肯定的(唯一的例外恐怕是出了诺贝尔奖的西南联大)。
一般人到西方旅游,往往都羡慕他们普通人的居住条件——,蓝天绿树,、如何有田园牧歌的风味,但在那里短期旅游没问题,真要呆下来,住上几个礼拜,就算没有语言和社交问题,恐怕很快就要开始想念国内那夜夜笙歌的日子了。中国大城市也不是没有卫星城规划,但最后还是在四环、五环摊大饼,其实也与中国人的文化特性有关。
创新本质上是一种个体行为,是一种沉浸在对客观规律的敬畏、热爱、痴迷之情中的探索状态,一种心与物驰、物我两忘的境界。所以,创新不是简单的出风头,争一口气,做“人上人”,因为真正的创新者本质上其实并不在乎旁人对他们行为的评价,不管是负面的批判还是正面的鲜花与掌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鸟儿的翅膀,如果挂上了黄金和奖牌,将如何飞翔?包括关系文化在内的集体主义文化因为过于强调他人对自我的评价,包括对正面评价的渴望和对负面评价的恐惧,容易使大家陷入从众心理,很难产生创新所需要的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天马行空、笑骂由人的个体主义精神。
创新其实就是一种低社会化、非社会化的行为。所以,需要社会努力塑造一种相对单纯的环境,给他们一定的科研资源,在较长的时间内排除各种外在的干扰。而且,越是基础科学的研究,越需要这种非社会化的制度环境的保护。英文中有jeek,、nerd,、knowbie 等描述各种技术天才的词汇,整个社会都知道他们这种人的价值,通过各种制度设计保护他们,创造一个能让他们发挥特长的环境。而关系文化本质上属于一种社会化程度极强的制度环境,需要一种很强的社会化性格才能在其中生存,更不用说如鱼得水一般的左右逢源了。在这方面,一般的技术性人才不可能是那种八面玲珑,、两头通吃的混混学者的对手。
创新障碍三:现世文化
权力文化与关系文化,一个是庙堂,一个是江湖。庙堂是合法化的江湖,江湖是还没有取得合法地位的庙堂。它们相辅相成,形成中国社会、中国文化的两极主轴。比权力文化、关系文化更内在的一个创新障碍,是指中国文化注重现世、注重功利、注重物质、缺乏超越性、缺乏对抽象原则的坚守、缺乏从抽象原则坚守中汲取生命价值的倾向。
人类文化的童年莫不从巫觋文化开始,从孔夫子的“未知生,焉知死”,到老子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中国文化在现世化、世俗化、祛魅化方面走在世界其他文化的前面。例如,西方文化从西腊文化到罗马文化,也有很世俗化的一面,但西腊文化中的二元对立思想、排斥性两分思维、彼岸思想却已经为后来基督教的神权预留了位置。十六世纪16世纪宗教变革 之后,否定之否定,西方形成了以新教伦理为代表的所谓“入世禁欲主义”(worldly asceticism)。既入世,追求世俗的成功,;又出世,世俗的成功仅仅是宗教救赎、证明上帝恩宠的手段。按照韦伯的看法,这种“入世禁欲主义”就是形成资本主义的一个重要因素。印度学者杰克迪希?? 帕瑞克(Jagdish Parikh)归纳的“疏离地参与”理论(managementby detached involvement)是管理学界对这种世界观很好的说明。
如果说权力文化是与上司打交道,关系文化是与朋友打交道,出世文化看起来是与上帝打交道,与神打交道,目的是探寻生命的本质、意义与价值,其本质是与自我打交道。反躬而思,自己与自己对话,自我观照,孜孜以求的是“无权者的权力,、无产者的财富,、无家可归者的家园”,一种澄彻清明、烛照通透的境界。这种形而上学的求索精神是文学、艺术、科学、,甚至是每行每业达到最高境界的孤独求败者的共同的精神内核。然而,而在我们的现世文化的熏陶下,大多数人根本意识不到这个心灵层面的存在。
商业与管理的最高境界,自然同样需要这种“实现自我,追求无我”(李嘉诚语),自己与自己挑战、证明生命价值的形而上精神,。然而,自古“文章憎命达”,“富人进天堂,比骆驼钻针眼还难”,因为企业界与财富、名声的距离太近,太容易受到诱惑,。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在事功上磨练自己,在最凡俗的岗位上修行,提升自我的境界,这是一件只有极少数极少数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当然,这些年,国学、国学大师的流行,说明大家至少明白了,轻裘肥马、醇酒美女、颐指气使、一呼百应这些外在的东西,并不能给人带来生命的价值和内在的满足感。富裕带来的问题,有时候并不比贫穷带来的问题少,而且,这些问题的解决,还需要一种更高的智慧。
中国文化缺乏超越性、自省性、反省性的一个表现,是一般中国人自我表现意识的缺乏,与以此形成对比的是西方文化自我意识之强。西方心理学中关于自我意识的文献汗牛充栋不说,随便翻开一本英文字典,都能找到一大串以“self-”开头的词。而典型的中国人,因为我们的教育方式和文化背景,碰到任何事情,首先是看别人的看法,不习惯从自己的价值观、自己的原则出发,去做出自己独立的判断。所以,多少中国人活了一辈子,其实都是在为别人的看法、为别人而活着。
创新突围之路
中国企业、中国文化的创新突围之路,可以用9 个字归纳———“不唯上、不唯人、只唯我”。
“不唯上”是打破权力文化的窠臼,把教育还给教育家,把科学还给科学家,把创新还给创新者。在企业层面,重要的是努力建设一种平等、宽松、充满信任感的企业文化,让研究工作者能够充分把潜力发挥出来。
“不唯人”是努力建设一种低社会化、高自由度、高容忍度的环境,创造充分的、有安全感的个人空间,、私人空间,鼓励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个体主义价值观,从而真正做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在企业层面,最重要的是通过创业投资机制(中小企业)和绩效考核机制(大企业),保障对创新者和冒险者的超额回报。
“只唯我”,这里“唯我”不是妄自尊大,、以自我为中心,和利己主义,而是对内心的原则、底线和信仰的坚守。坚守的程度,决定了自我成就的程度,、自我突破的程度,和自我实现的程度。在企业层面,是努力把企业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联系起来,把企业文化与整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传统联系起来,让员工在企业文化中感受到国家实现文化突破和文化新生所带来的那种深沉的、持久的成就感。当然,这种对国家与民族的认同不是狭隘民族主义的、排它性的,归根到底,伟大的企业肯定是要把企业的命运与更普遍的人类的命运联系到一起的。人类的命运?听起来也许有点离谱,但熟悉《基业长青》中列举的那些类宗教(cult-like)的企业的朋友应该不会对这些概念感到夸张。类宗教的企业只能来自类宗教的核心价值观。伟大的企业,伟大的企业家能够走得比别人远,不是因为他们野心比别人大,也不是因为他们脚力比别人好,而是因为他们爱得比别人更深,所以守候得比别人更苦。他们心甘情愿,因为这是他们的“天命”(calling)或“宿命”(destiny)所在。
“不唯上、不唯人、只唯我”我们只有做出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个人都是后人的垫脚石的思想准备,才有可能平心静气地接受我们在这个超越我们每个个体生命的变革中的位置,用作家连岳的话说就是,:“我们保持怀疑,我们批评,我们不合作,我们能快乐地改变这个体制,我们就是体制。如果需要100 年,我们就花100 年。如果需要1 000 年,我们就花1 000 年。”(连岳)。杜维明历经千山万水后用《论语》的第一句话“学而时习”的第一个字“学”来概括中国文化,认为中国文化的内核就是这种学习精神,这个风雨如晦的时代,也许我们最需要的就是继承这种平和、扎实而坚韧的学习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