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70岁的何寿川已经是永丰余集团的第二代掌门人。永丰余集团除造纸业,还涉及金融、生物技术、制药、科技等产业。2012年永丰余三大事业部及子公司总资产达880亿新台币(约人民币165.5亿元),2012年永丰余控股的营业收入为539.6亿新台币(约人民币111.6亿元)。
在台湾,永丰余何家与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家族是世交,与被誉为台湾“经营之神”的台塑创始人王永庆也相交多年。王永庆创办台塑的石化执照就是由何寿川的父亲何传转让给王的。
永丰余这家创立于日治时代的台湾企业,已经走过了89年的历程。在台湾经济以农业为主时,何寿川的父亲何传在1924年创立了何皆来商行,后更名为永丰商店,成为生产人工合成肥料的日本三井公司的台湾经销商。
1949年战争结束后,战乱期间物价飞涨使得政府将旧台币四万换一块,换成新台币后永丰余的资本金还达到了100万元。而战后台湾资本金超过100万新台币的企业,不超过5家。
战后政府不允许肥料民营,收归了永丰余的肥料营业执照,补偿了石化工业的执照。永丰余创始人何传将这一执照转给王永庆,随后王永庆用这张执照创立了台塑。永丰余则转型做造纸,在高雄建设了一个以甘蔗渣为原料的造纸厂。
“因为政府的政策,我们一夜之间没有生意做,台湾战后要发展工业,我们就开始做纸。然后很深入地往上游走,种树种森林,我们在广东肇庆有一个七八万公顷的森林,很漂亮。”何寿川告诉《环球企业家》。
即便永丰余保持着台湾造纸业龙头的位置,也避免不了全球造纸业面临的巨大变革。森林资源日益紧缺,同时互联网和电子阅读的兴起也对造纸业产生巨大冲击。何寿川口中的“向自己开刀”是从两处来动刀。一刀是面临全球林木资源紧缺的状况,永丰余尝试把秸秆作为造纸原料,并用生物制程,节省了大量投资环保设备的成本,由于没有化学添加剂的排放,也甩掉了造纸是污染业的帽子。另一刀则更加大胆,转向电子纸领域,永丰余子公司元太科技已经占领了全球电子纸95%以上的市场。
“2004年,索尼做了电子阅读器,其实大家已经看到,文化用纸一定会被电子纸所取代的。”何寿川说。
十二年研发
何寿川于9月17日在扬州揭幕的生物制浆工厂,花了永丰余整整十二年的时间来打造。2002年,何寿川萌生了要用生物制程做纸浆的念头。传统化学制浆过程造成的污染,除了需要高昂的环保设备来处理外,还会被外界诟病,何寿川想要造纸过程彻底实现零化学添加零污染。于是,何寿川集结了一个团队在永丰余研发中心进行生物制浆的研发。
造纸业并不是一个暮气霭霭的传统行业,新技术对行业格局产生着颠覆性影响。张茵在1996年创办玖龙纸业之前,中国几乎全部的造纸原料都来自木材。玖龙出现后,利用美国进口的大量废纸,极大加快了废纸浆的使用进程。
“以前都是用木材造纸,突然有一天废纸也能造纸了,废纸造得纸好,成本又大大降低,使得东北的造纸厂死了一批,上世纪90年代的九大新闻纸厂现在一家都没活下来。这些都是没想到的事情。”中国轻工业信息中心副主任郭永新告诉《环球企业家》。
随着造纸机械水平、脱墨技术的成熟,加之实现了从美国进行废纸原料的大量进口,张茵打造的玖龙纸业帝国在十几年的时间内就重塑了纸业的格局。
何寿川现在尝试的新造纸技术路线,不仅选择了非木原料秸秆,而且改变了整个造纸工艺。制浆就是获取纤维素分离木质素的过程,传统的方法是加碱,用强破坏力的化学手段分离木质素。优点是速度快,缺点是要加上碱回收精馏塔这样高成本的设备。
永丰余尝试的生物制浆则是用微生物分解原料秸秆,优点是没有化学添加剂不需要增加高昂的环保设备成本,缺点则是分解过于缓慢。如何解决微生物分解速度,是所有在尝试生物制浆的企业都要克服的难题。一旦攻克,则在适当的市场环境下,很有可能再次重塑造纸行业的格局。
现任永丰余位于扬州的生物制浆厂厂长的黄睿志在2003年加入在高雄的永丰余研发中心。最初研发团队找到的是生长在森林中的分解木材的一种名为白腐菌的微生物,然而把白腐菌引入实验室后发现其分解秸秆的速度极其缓慢,秸秆完全分解出纤维素需要长达八至九个月的时间,毫无生产价值。
黄睿志介绍,随后研发团队在牛粪和马粪中发现一种微生物,也可以分解秸秆,分解时间缩短到四天。然而这个分解时间对于工业生产而言,依然太长。微生物分解秸秆主要是靠微生物分泌的酵素,研发团队从牛粪、马粪中挑选出可分解秸秆的微生物来培养纯化活性酵素。“一开始我们也觉得很奇怪,如果牛、马需要四天才能分解,那岂不是饿死了?”黄睿志思考,是不是在更上游的地方有微生物没被发现。
于是研发团队又在牛的胃中寻找可以分解秸秆的微生物,果然找到了一些分泌有效酵素的厌氧细菌。找出来之后,黄睿志发现厌氧细菌生产酵素的生产力不是很高。研发团队的解决方案是,把厌氧细菌中控制酵素生产的那一段基因克隆出来,再找到一个高产的寄主,酵母菌由于快速生产的特性被选为寄主,能够快速生产出酵素。
这一阶段已经属于分子技术的范畴,于是永丰余于2006年在台北设立了一个进行分子技术研发的分部,从台湾的大学中招聘了8个分子领域毕业的硕博士及大学生加入到酵素研发的专业团队中,黄睿志也从高雄搬到台北。最后,研发团队挑选培育出能快速大量生产且高活性的酵素,使得在同样时间同样能源消耗下,酵母生产的浓度大幅提升,进而使得秸秆分解的时间大幅缩短。最终,永丰余实现秸秆分解时间只需一个小时。
“我们使用的酵素,是我们自己筛选出来的,分子技术有,大家都可以尝试,但能不能成功,还是要看一点运气。”黄睿志说。
何寿川告诉《环球企业家》,生物制浆技术中最核心的难点就在酵素,现在永丰余筛选出来的特殊品类的酵素,“大概是全世界活性最高的,有很高的门槛”。
解决酵素活性问题后,还要解决研发过程中生物和造纸融合的问题。最初实验室生产出来的纸浆质量很差,何寿川找到黄睿志,让他看看出现了什么问题。后来黄睿志才发现,做生物研发的人不懂造纸,注重的是将秸秆分解,重点放在分解破坏上。但从造纸角度,纤维的地方是不能被破坏的,要保护纤维。而且生物这端分解后,由于生物研发团队不懂造纸,甚至拿杂质给下游团队去造纸,而好的纤维却拿去堆肥这样的乌龙状况。后来永丰余加大了生物研发团队对造纸知识的了解,这些问题才得以解决。
何寿川对生物制浆研发非常重视,每周都会跟研发团队召开一次会议来了解进展。2008年,每吨纸浆生产过程中需要添加的酵素成本从最初的一千多元降低至不到三百元。何寿川觉得到了工业化量产的阶段,让黄睿志着手进行工厂产线的设计。
黄睿志开始参观化学制浆厂,约见设备生产商,提出需求,设备厂商给出建议的设备,永丰余再进行测试。生物制浆产线的设计方案到2011年定下来后,开始在永丰余扬州工厂内搭建一条生物制浆产线,黄睿志也从台北搬到了扬州。由于永丰余旗下工厂众多,何寿川不一定每家工厂都走访过,而扬州的生物制浆工厂建设过程中,何寿川来了六次。
这套投资几十亿的生物制浆产线在2012年6月首次试车,也出现了一些黄睿志此前在实验室中没有预料的状况。生物制浆流程中,由于没有化学添加剂的润滑,秸秆会在管道中堵塞,后来找来设备商修改了管道设计。在解决类似状况后,工厂在10月上旬开始正式生产出纸浆。
如今,永丰余的生物纸浆已经有了买家,一直在研制创新包装材料的戴尔就是买家之一。戴尔封装部全球采购总监奥利弗•坎贝尔 (Oliver Campbell)介绍,戴尔采用永丰余秸秆生产出来的纸浆,在中国生产笔记本电脑包装箱。从8月开始,戴尔将有15%的包装箱生产原料来自秸秆。“这可以比传统的化学纸浆制造节省40%的能源以及90%的用水量。”奥利弗•坎贝尔说。
郭永新认为,现在造纸业新技术正处于春秋战国时代。郭就曾经参加过中国中部地区一家超声波制浆厂,这家工厂用超声波技术将纤维素和木质素分离。新技术如何脱颖而出,快速推广,很重要的一项因素则是经济上可行。
永丰余研究中心技术长郑武顺介绍,单从造纸上来看,永丰余现在扬州生物制浆工厂的成本,与废纸为原料的制造成本是相近的。永丰余扬州工厂从农民的采购、包装、运输的秸秆成本是350元/吨,现在永丰余正在各地推行机械化的秸秆收购,到时可以降到150至200元/吨的秸秆成本。“到时可以取代1900元/吨价格的废纸,而且秸秆通过生物制程生产的纸的强度比废纸原料的纸要高20到30%。”郑武顺说。
由于秸秆只有一半的成分是纤维素,比例远远小于木材。因此何寿川为了让秸秆处理在经济上更可行,除处理纤维素生产为纸浆,其他杂质用来生产再生能源和培育菇类的介质。甚至稻米的稻壳也用来做高纯度纳米材料的研发对象。
“有人问我是不是疯了,怎么去做农业?这么弱势的产业。”何寿川说,永丰余一直在看十年几十年的大变化。而现在全世界最大的问题是,财富过于集中在富人上,两极分化严重,这中间有不合理性。国家要调整经济结构,必然要关注弱势的农业部分。
“当你在睡觉的时候,这些树、植物借着光和二氧化碳不断地在成长,用生物的方法创造这个地球各式各样所需要的东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人类在这个节骨眼,把上帝给你的最大的产业,做成了最弱势的产业,这是我一直没看懂的地方。如果我们回到农业里找新的答案,这里面会产生非常多的新兴产业和特殊产品,是可以期待的。”何寿川说。
垄断电子纸
纸业从用途来看,分为工业用纸、生活用纸和文化用纸三块,其中工业用纸占据超过60%的比重。工业包装仍然需要实体的纸作为包装材料,这也是永丰余用秸秆通过生物方式造纸的用途。而文化用纸则受到了电子出版和电子阅读的巨大冲击。
“铜版纸我们做了50年,做得那么好,看到电子出版把它打垮,我们也有几年在转型当中,也是一路亏损。”何寿川说,永丰余做了几十年的纸,更清楚地知道文化用纸未来很可能会被电子显示器取代。
1992年,永丰余成立了子公司元太科技,是台湾第一家进入TFT LCD(薄膜晶体管液晶显示器)领域的企业。当时TFT LCD的技术还被日本企业垄断,很多台湾和韩国的TFT LCD生产商早期都是跟日本在合作技术。“元太从一开始就想要掌握自主技术,招聘了一批海归华人作为研发团队。”元太科技董事长何奕达说。
在TFT LCD领域,元太科技拥有先入优势。但TFT LCD行业随着下游电脑和电视应用的爆炸式增长,使得企业和资本大量涌入,迅速成为一个大宗原物料的行业,比拼的是资本和规模优势。“我们做纸已经做了50年,这种大宗物料的东西,我们不要再做,我们投资的都是技术。”何奕达告诉《环球企业家》。
而且元太科技从一开始想要寻找的就是替代纸的技术,TFT LCD架构非常耗电,元太也在寻找显示效果跟纸更接近的技术,然后在一次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发现了E Ink。
何奕达是何寿川的长子,1995年何奕达在麻省理工学院念书时,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发明了电子墨水技术,发明人是何奕达的老师约瑟夫·雅各布森(Joseph Jacobson)以及同班同学巴雷特·科米斯基(Barrett Comiskey)。当时恰逢何寿川参访麻省理工,亲眼看到约瑟夫·雅各布森在一个薄片上做出蓝色显影。
1997年,何奕达从麻省理工毕业,加入顶尖咨询公司A. T. Kearney 担任管理顾问。“从小对永丰余是有感情在的,但除永丰余外,我们知不知道其他的事业是怎么运营的。去咨询公司的好处是,本身是一流企业,客户也是各行各业的一流企业。可以看到一流的企业是怎么运作的。”何奕达告诉《环球企业家》。
约瑟夫·雅各布森和巴雷特·科米斯基也在1997年以电子墨水技术创立了创业公司E Ink。E Ink创立之初就得到了一批风险投资基金和美国媒体集团的投资。元太科技虽然对E Ink很有兴趣,但当时处于美国科技泡沫期间,投资E Ink价格太高,于是元太一直跟E Ink保持合作关系,并没有投资。
虽然E Ink掌握电子墨水技术,但它仍需要电子端的企业为它配套来做电子驱动和模组。E Ink自然地在全球范围内寻找电子巨头,找到了飞利浦、LG、三星等。飞利浦也对E Ink进行了投资。21世纪初,索尼已经开始有了做电子阅读器的构想,产品让E Ink和飞利浦来实现。飞利浦这样的电子巨头优点是做过前瞻性的技术开发,而且有很强的研发的团队。缺点是组织太大反应速度慢。
当时元太科技就在做电子屏幕的驱动,且元太反应灵活。“E Ink在跟飞利浦合作了一两年之后,思考要有好的备案,不然飞利浦卡在那里做出不来,所以它平行地跟元太合作,是很自然的。”何奕达说。
E Ink的备案果然是有必要的。2005年,飞利浦进行业务调整,将业务体量小的电子纸事业部直接出售。这时看好电子纸业务未来潜力的元太科技接盘了飞利浦电子纸事业部,跟E Ink有了更紧密的合作,索尼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元太科技的客户。这个时间点上,元太科技跟E Ink已经有了一个商业模式的清晰分工,E Ink负责上游的电子墨水材料,元太科技负责电子驱动和模组的中游部分。
2004年索尼已经做出了电子阅读器,但是市场还没有快速地增长起来。一直到一个强有力的玩家加入进来,电子阅读器领域才开始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这个玩家就是亚马逊。
2005年,亚马逊跟E Ink、元太科技合作,提出想要做电子阅读器的想法。最初跟亚马逊合作,元太科技心里是很没底的。当时亚马逊从来没有进入过硬件产品,而索尼又是一个硬件产品在全球销售都非常厉害的企业。索尼都没有让这个市场爆炸式增长,亚马逊有这个能力吗?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2007年亚马逊的Kindle推出市场后,销售异常火爆。自此,元太科技的电子纸业务以每年三倍的速度在增长。
2007年,元太科技以三亿美元并购了韩国面板厂Hydis,使得元太产能扩大四倍。Hydis原本是韩国现代集团旗下的面板工厂,遭遇金融危机后现代进行业务调整,将Hydis出售给京东方,京东方运营几年后没有办法获利,后来交给韩国政府拍卖,最终由元太科技买下。
元太科技过去十年的并购中,最重要的还是2009年对E Ink的并购。遭遇美国次贷危机之后,2009年E Ink陷入了在市场上被拍卖的困境。元太以2.15亿美元买下了E Ink,掌握了电子纸核心的材料技术。此前E Ink和元太科技在电子纸的上下游整合,变成了元太科技的内部整合,沟通成本大幅降低。而E Ink被元太科技并购后,此前合作的LG、三星,也因为跟元太科技相比没有了成本竞争优势而断掉了跟E Ink的合作。
通过三次并购之后,元太科技占据了全球电子纸95%的市场。电子纸又是电子阅读器中最核心的部件,元太科技成为电子纸市场的绝对领导者。2010年元太科技实现了全年251.8亿新台币(约56亿人民币)的营业收入,同比增长57%,毛利率33%。
随着iPad等平板产品的出现,元太科技的电子纸业务也受到一定冲击。元太科技的应对方案是,努力让电子阅读回归到最原始的阅读体验。E Ink的电子墨水基础材料,跟传统印刷墨水的基础材料是一样的,电子纸中白纸部分的基础材料,跟传统纸也是一样的。“尤其是我们并购了E Ink之后,我们去比较的标杆,不是液晶面板,而是纸。甚至从永丰余造纸的部门拿来各种各样的纸来跟电子屏幕的纸来比较。”何奕达说。
永丰余这家近百年的企业现在正在用新技术带动老产业增值。何寿川还在思考的事情是,传统制浆厂也要进行转型,将木质素纯化后作为高碳材料,到时纸浆变成生产过程中的副产品。“永丰余成立的时候,最重要是养活大家的肚子,最开始做粮食。二战后,台湾开始工业化,我们开始造纸。现在开始进入电子阅读科技领域。我们背后累积的这些东西,都会在下一轮里头,我有东西可以拿来持续的做。”何寿川说,永丰余积累到现在的竞争力在于,在很多行业都可以做到绝对第一的位置。
何奕达认为,过去造纸门槛高,有着高技术和高投资的门槛。电子屏幕最初出现时也是一个特殊商品,然而随着产业发展,纸和电子屏幕都转变成了大宗商品。“我们在看的是不断的技术转变带来的人类生活方式的变化,所以我们在投资的时候,都是在看着未来五年十年,甚至十五年以上的技术转变。”